有关于霜叶会哼的歌。

        老旧的钨丝滋啦一声响,灯光昏昏黄黄地摇晃开来。客流量很小,吧台边上只有我在有意无意啃咬玻璃杯的边沿。角落矮台上的年轻萨克斯恹恹吹了几首曲子之后也没了兴致,噼里啪啦把空荡荡的谱架收拢。演奏到一半的旋律被突兀地截断了,于是我仰颈灌了口龙舌兰,随意地接过曲调低声哼唱起来。酒液在舌根上弹跳,顺着喉嗓直向下窜,灼得胸腔里都是暖烘烘的。吧台靠窗,窗格里的道路颜色较往常要深,外面刚下过一场雨。清凉、潮湿的味道隐隐约约地飘忽,在大门被吹开一道缝隙时乘机倾泻而入,小酒馆顿时像被冲进了溪流里,空气中挟带着奇异的甘甜。

        我抬指叩响吧台,续一杯酒。这家的老板原本是不向未成年售卖酒水的,但我曾所属的佣兵团习惯来这里聚饮,我便也成了他的熟客。时间长了,工作结束后我就会习惯性地来喝两杯酒。难得接了次大活,方才交了任务领来酬金,未来至少两周的粮食都不必发愁,当然要先喝尽兴。吧台那头,老板一面把玩开瓶器一面冲我咧嘴,说,你又在哼这首歌了。

        闻言我反倒一怔。原本是衔接着中断的曲音即兴编唱,怎么出口会变成他听到过的歌?没了酒杯便无处搁置的指腹不经意间缓慢摩挲过桌面,细密的木质纹路安安静静铺陈于指尖,磨损、裂痕交错,筑成岁月的迷宫。我垂下眼,尝试从残缺不全的年轮里寻回记忆。从前喝酒的时候,我也会无意识地哼唱曾经听过的歌吗?时光潺潺如长河,撩起的浅浪散尽了,便又引我回到酒馆里坐满佣兵的那段日子,空啤酒桶七扭八歪地倒,一众人把酒言欢,好不快活。偶尔人们窸窸窣窣地呢喃相同的旋律,老萨克斯手早听熟了,顺顺当当加入演奏。薄暮斜斜地漫进来,低哑的歌声沉淀在麦芽香气里,像一曲温柔的归乡谣。而我恍惚回过神来,却清楚那并非是什么归乡谣,实则应当被称为用以传达怀念的、平淡又哀伤的祷歌。

        原来我也会唱这首歌,我想。

        最初与那段简单的旋律相识是在战地附近的医疗帐篷里,它从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口中磕磕绊绊地跌出来,模模糊糊,不太完整,背景音是其他伤病人员的哀嚎和断续的机枪声。我正用力往左臂上缠绕绷带,出于好奇听了两句,她怀里的小男孩竟奇迹般地敛了撒娇性质的哭叫,吮着手指注视那些逐渐凑近的医疗器械。炮弹轰然砸落不远处,腾蹿而起的火光卷舐了半边天。女孩把小男孩抱得很紧,将他的头埋进自己肩窝,仍然在哼歌。我能看到她背后的衣服破损严重,估计纤维层下藏有大面积的烧伤。独自操纵机械的医疗人员似乎也很紧张,我猜想等待救治的人数之庞大是增加她心理压力的主要原因。距离有些远,但我依稀能从她胸口起伏的频率分辨出,她也在哼唱,声音很轻,几乎要被飘浮的尘土溶化了。

        后来战争的范围扩大,白色帐篷布置得愈发密集。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每次负伤都能迅速得到医治,急剧变化的战场形式不允许我们得到如此优待。懂得医疗型源石技艺的人在当时极为罕见,而笨重的大型医疗器械永远会被安置在后方保护圈内。我有时会看到负伤的战友死咬着牙抵抗敌人,绷带下的伤口渗出大片大片的血,甚至漫过雪白的布条坠落到土地上,滚淌、与其他血液汇集成深褐色的粘稠的河,疼痛又无奈。

        战况几乎胶着得昏天黑地。即便多数时候都在利用绷带强行止血,也只能暂时延缓伤口恶化的趋势,镇痛药物作用下,我仍能感受到周围的皮肤在塌陷,紧绷的肌肉开始松弛。终于熬到协定休息日那天,草地中央支起巨大的白帐篷,所有伤员都坐进去,黑压压的一片,皆是沉默不语。我所处的角落周围清一色佣兵团的战服,自动在我眼中缝合成整块的迷彩布料。右胸的钝痛感一下接一下地收缩又膨胀,我不清楚里面的肋骨弯折成了什么样的形状,只是尽可能保持腰脊挺直,传言骨折时这是必要的做法。人群上空,血腥气与微薄的汗熏味杂乱交织,无言地悬游着。

        旁边的战友忽然就哼起歌来。当时最先在我脑子里冒出来的念头并非是“调子很熟悉”,而是“声音真好听”,我确切地记得这件事。在偌大的战场上,引人呛咳的硝烟尘霾里,那道声线太过干净、清澈,我至今都不曾忘却。模糊性别的少年嗓音,不高不低,恰好足够在昏暗的帐篷里引一道阳光。各种窸窸窣窣的动静随之消失了几秒钟,然后有参差不齐的声音加入进来,哼唱着相同的曲调。我曾听过的那段曲调。因而我也试图参与到和声中,但骤然袭来的疼痛强行阻止了我,我只好无声地在心里跟唱。

        难以形容那种感觉:每个人都在唱这首歌,他们各自的声线在这段旋律里汇集,无师自通地共鸣出某种韵律来。我犹能回想起那一刻,胸腔在轻飘飘的哼唱声中抑制不住地震动。人群间摇摆不定的颓靡感被悄然吹散,取而代之的是神奇的、从无字的歌曲中奔涌出的力量。

        我相信那天在场的每一位战士都与我有同样的感受。也许本身已经开始对战斗感到倦怠,也许已经在迟疑、在披着遍体伤痕自我否定,然而我们都从歌曲中汲取了慰藉——至少我自己接收到了它传达的话语,它告诉我,我在活。不止息的战斗近乎将我吞噬殆尽,那样长久的混沌以来,这是出现在我眼前的唯一光亮。如今我坐在这家酒馆,将这首歌含在唇齿间研磨,约摸是在等待与那少年的再次相逢,亦有可能只是在找寻转瞬即逝的、这个世界为我留存的执念。


        “麻烦换成啤酒。”我朝吧台里递出空玻璃杯,开口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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