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场战争。

        手指暴露在空气中超过三秒会感受到疼痛,这便是深冬。我轻轻跺掉靴尖的雪,无言。所属部队的住宿条件原本还算过得去,自从战争打响后,境况急转直下。公告栏里张贴的所有工作信息都被揭走,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皱卷的深褐色羊皮纸,号召所有人团结起来,为哥伦比亚而战。事实上没有人会关注歪斜的征召信,哥伦比亚少年兵只无条件服从队长的指令。不过无需多等,次日我们便接到通知,即刻收拾简装,赶赴前线。战场上的消息,后方民众多少都能收到一些,有关于敌军实力、有关于我方作战指挥意图,我们并非全无了解。因而我有预感,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执行任务。拎上背包时我看了眼其他人的神情,皆如往常一般淡漠。


        前往战场的路途遥远,因此休息时间基本不存在。为了抄近道,我们走过的线路横穿数个居民区,但仍然见不着什么人。也许是躲避战乱搬去了别处,也许是见到我们躲着不肯出来,大概所有普通人见到士兵都会下意识地避免接触,我见怪不怪。逃离祸端似乎是生物的本能,可这么些年来我只学会了服从命令,这是最不可能出错的选择,也是于我而言最轻松的工作。抵达前线在即,队伍自然而然开始收敛,步伐间夹带的气势亦愈发凛冽。


        近至眼前的是再熟悉不过的战斗。换了一处场地,换了一批对手,总归还是要与任务说明中列举的敌人对接兵刃,以死相搏,同以往如出一辙的流程。我用拇指摩挲两下斧柄,将今日的最后一口干粮咽进肚里。


        天空很暗沉,我随队立在城墙侧,想起数月前那团预示灾厄的浓云缓慢掠向城北,宛如死神慢条斯理弯下腰,叩响了敲门砖。而天穹之下,两片潮水在闷哑的军号声中拥挤着接近然后交缠,击出一层浪。朝我挥刀的兵咬牙切齿地愤怒,大约在憎恨政府,在迁怒上天,抑或是仅仅在看不惯我的淡漠。受到阻拦是发动进攻的讯号,我挑起斧尖拨开劈来的重剑,顺势架住力道,反手一击命中要害。紧接着侧身,确认无人从背后突围接近,再扬斧迎上下一名敌人。混战时不得懈怠,否则容易被旁人突袭得手。站位更替的喘息之余,我偶然瞥见他们破烂的肩章,心中无意识默念着早已滚瓜烂熟的战斗要领,脚步不停。公会纹章。也是,他们的处境或许与我们相同。这个念头像鬓角沾染的血液,带来一瞬轻飘飘的重量又离开,浸没在衣褶的脏污里不见踪迹。


        而战争的附赠品永远是死亡。死亡并不可怕,我们习以为常地在同伴离开后继续前行;但这是战争初次降临我们面前,它会在我们的道路上制造障碍。我们依然懵懂地我行我素,于是硝烟直截了当地代为阐释:战争二字意味着庞大的规模,巨额的耗资,以及绝对的旷日持久。并肩作战的人不断变换,我每时每刻都被提醒着,我正蹒跚在地狱边界,不得寻见出口,阻拦在前的敌人亦源源不绝、永无穷尽。曾经牢不可破的阵型一分一分从内部溃散,当我意识到自己需要接替站上冲锋的领导位置时,以少年兵构造而成的武器已然威力大减。稀疏的行列间难以生成凝聚的锁链,沉默的刀锋也不再锐利了。夜间广播播送捷报的频率在增加,但我能清晰地意识到,「我们」在逝去。这似乎是我初次主动使用「逝去」来意指死亡;它在以往的我看来是个脆弱且可笑的词汇,大抵是长时间不知所谓地浸泡在生与死中的后遗症。我猜想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死亡究竟代表了什么,或说死亡在常人眼里代表着什么。队伍中产生的裂隙再无法被弥补,战友看似干脆利落的离开积聚成浓稠的胶液,粘附在四周空气里,堵塞我的鼻腔和喉咙,使我几乎窒息。那些压迫感间接导致我后来是纯粹地凭靠本能在敌营里厮杀,自我暗示着不去细想就不会感到畏惧,反而习惯了背负这份似逝似留的重量。


       有个早晨,面生的军官睨着零散的、暂时懒得理会他的我们,说,队长都没了怎么还死撑着,你们回去吧。我们面面相觑,他坦然向后一指,巴士喇叭便瓮声瓮气地响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我们能回去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经年累月包裹着我的泡沫陡然破灭,我久违地踏上坚实的地面,却陌生得近乎因为无法维持平衡而向前跌去。要回哪里?苏醒的饥饿感在腹腔上蹿下跳,搅得胃部到处都开始痉挛。头顶仍然是阴天,车窗外的道路全是陌生的,没有归处。巴士携一身血腥气味摇摇晃晃破开攒动的人群,而他们恍若不觉地嬉闹窃语,喧嚣出好一番盛世气派。唯一长处不被需要的时候,我还能去哪里?轮胎滚动着远离,我握紧战斧,恍惚地没入汹涌潮水,在指点和推搡中缓慢挪动,如同一团被捏紧的、迟钝的乌云。


        去做佣兵……为了活着继续战斗下去。我的目光扫过服饰各异的人们,又不受控制地落在砖墙角落破旧的海报上,仿佛这就是命运赐予我的答复。没有谁能够预见明日的景象,但孰成孰败,至少让我留存到明日到来的时刻。因而我调整方向重新开始前进,迈出了漂游的第一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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